Thursday, March 26, 2009

祭墳


回鄉山子把四個圈的車子門鎖好,從皮夾子里掏出幾張老人頭,連著鑰匙,一下扔給路邊擺攤的老頭,眼皮子都沒抬一下,甚至還沒看清老頭的模樣,只說了一聲,給我看好車子。

口口脆在這個鎮,也算是大一些的館子。山子信步而入,見店里坐的也都是些穿著體面的人。有鎮里的干部,也有電信移動的工作人員,但更多的是些賭博贏了幾個小錢的痞子。山子沒有逐個去辨認找熟人,只沖柜臺喊了一聲,在我離開之前,店里所有朋友的花費,記在我帳上。

山子囂張,諸人不快。然在坐的沒有誰能有說出請大家吃飯的魄力,所以只好沉默,然后用眼白打量來人,只見這個人,白凈臉皮,豐滿肚子,那肚子竟比鎮里一把手的還大!紅光滿面,目光散漫,五根手指在桌面隨意跳動,顯得十分舒適愜意。

除了給每張桌子上額外贈送一瓶五糧液,山子沒有搭理任何人,吃罷飯,結罷帳,就驅車往鄉下的舊房子趕。鄉下人再狹隘,總還是有人知道四個圈的。停下車幾分鐘的時間,山子的車被父老鄉親們圍得嚴嚴實實,水泄不通。山子下車,朗聲說道:“感謝諸位對在下的栽培照顧,要沒有諸位對在下的關照,就沒有山子的今天!”人群里有幾個尖酸刻薄的主兒,起先還慚愧受話,后見大家都顯得極為熱情,好象山子說的都是真的一樣,也就放下臉來,在那里發出那動人的諂媚的笑容和笑聲。

山子自顧自,繼續說話:“鄉親們的恩情,山子沒齒難忘。但山子回來,還沒有拜祭過我的老奶奶,請鄉親們容山子去去再來,少陪!”說完,拉開車門,從容上車。

村人一邊給圈子打開缺口,一邊頷首議論,無非就是山子有情有義,成材不忘恩,有錢了還專程回來拜祭一手把他拉扯大的老奶奶。說這個孩子孝順,在他小的時候,他們就看出他是個有大出息的人。

祭墳墳頭已經長出尺把高的雜草,山子先把雜草拔掉。村人遠遠的看著,這種事是搭不上手的,只有山子親自來。然后三跪九叩,鳴爆竹,燒房子,燒車子,燒馬,一切井然有序。墳頭四周飄滿黑糊糊的灰塊,象是村人清掃煙囪時,整個院子里飄著黑的塵屑一樣,路邊有蒼柏,在煙熏火燎下不住點頭。

整個過程,山子無言,只是淚流滿面。山子小時家窮,爺爺在解放前被逼當過國民黨的保長,文革期間由村里的書記黨員們爭相告密,被折磨至死。父親嗜酒好賭,終于有一天出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。母親年輕,于一個陰雨未停,春寒料峭的早上,輕輕在熟睡的山子的枕下放上倆雞蛋后,毅然決然扭頭出門,一去吧返,此后杳無音訊。以后的幾年,山子全靠奶奶一手拉扯。

儀式很快進入高chao。山子拿過一只大皮箱,鋪在墳前,然后掏出鑰匙,跪在地上。插孔,取鎖,揭箱子蓋,大伙把那眼睛睜得賊圓,目光放得賊亮。箱子蓋揭開,上面鋪了一層黃緞子。山子用左右兩手的大拇哥,挑起緞子兩角,然后壓下食指,夾起黃緞,扔進火堆,只聽黃緞子“嘩”的一聲,熊熊火焰便騰空而起,隨之而起的,還有眾人詫異艷羨夾雜嫉妒的驚叫聲。

眾人驚嘆的不是黃緞子被燒,而是他們看到了黃緞子底下,全是一摞摞碼得整整齊齊的猩紅老人頭!

山子這么有錢啊!眾人站不住了,左故右盼找人議論。

議論聲停,大家還是小心翼翼的看著山子,看山子下一步做什么。只見那箱子里的錢,一張張,被山子取出,在火堆里點上,然后一張張扔出去,隨著火錢被扔出來的,還有山子撕心裂肺的叫喊,奶奶呀!伢子出息了,您老卻來不及享福啊!

其時,青山靜默,白云不動。時有微風微熏,夏草稍展,一堆一堆的火錢,隨風飄曳,繼而化作灰燼,在那風里消失得無了影蹤。把那一堆村人看得竟有些癡了。

婚禮觀者心情各異。男人們只嘆上天偏心,自己得不到眷顧,婦人則一心懊悔,責怪自己當初為何守不住寂寞,偏要早早嫁人,嫵媚少女秋波婉轉,不住朝山子拋出媚眼,先是暗自高興,以為自己此生衣食無憂,轉而隱隱擔心,不知那男子可否婚娶?最后把眼往四周不住的覷,打量自己之美貌,能不能壓倒閨中密友,兒時玩伴。

山子未婚。在鄉里時,眾人衣衫破爛,但山子的更破,大家碗里無肉,但山子食不果腹。當初誰能把山子放在眼里,又有誰不把自己家的閨女菩薩般供著,鳳凰般養著,渴望有一天能飛出枝頭,遠離山坳,得嫁金龜婿?大家指定山子不會有出息,所以沒有人舍得作這個投資,愿意把山子迎進家門。媒婆們更是寧愿成全啞巴瞎子,也不給那山子正眼相看。誰能想到山子也有今天?

今天的山子,忙得時刻不得閑。光為應付媒人,他都操不盡的心。但是山子是見過世面的人,村里的這些個烏鴉麻雀,沒有入得了他法眼的。但應付是免不了的,要不,人家會說他發達了,就忘了鄉鄰。經過幾天酒桌上的如此如此,山子駕上他的四個圈,迤迤邐儷,絕塵而去。

婚禮是在城里唯一的五星級大酒店舉行的。人數不多,除了女方的親戚,男方的家人一個也來不了,沒有故人,鄰居沒請。剩下的,不是書記就是局長。肉體凡胎,到不了這個場合。

洞房之后,看著身旁那一堆白花花的肉,山子心滿意足,沉沉睡去。不想三更時分,竟做了一個素日不曾想像的噩夢,把那山子驚得渾身汗淋淋的,擁被而起,止不住的心氣難平,回想夢里情景,宛若真實。又不敢驚動夫人。后右手食指縫里,奇痛無比,把眼一瞧,唬得魂飛魄散。眼見銀色月光透過紗窗,把地上鋪滿柔柔一層白,偶爾一聲車子鳴笛,才把他魂靈拉回。無聲的起床,往那廁所去了。
sp; 生子在睡夢里,山子正在做著他繼續發財的美夢。忽見一銀發飄飄的老婦人,佝僂著腰,手持拐杖來到他床頭,把他扯起,教他拉了拐,隨她走一遭。仔細看時,那不是自己奶奶是誰?山子放下心來,一心而去。

一時悠悠蕩蕩,來到一個高大巍峨的去處。把眼細觀,只見頂端一牌匾,上書“幽冥百貨”四個大字。奶奶扔過一個碩大籃子,領了山子,往里而去,只見黃的是金,白的是銀,龍的脊背,鳳的排骨,堆得滿滿的。山子縱然見過世面,也禁不住不歇氣的贊嘆。老太太氣定神閑,做起她的采購勾當,不一時,整個籃子滿滿當當,遂往超市出口去了。不想來到超市,一張張百元大鈔遞出,竟被一一退回,說是假幣。山子眼里看得真切,絲毫不敢申辯,把那貨物退了,猶猶豫豫,隨老太太走出幽冥百貨。

來到一片小樹林,那老太太竟一反素日溫和慈祥之常態,把拐杖高高舉起,重重敲在山子背上:“我素知你在陽間所作所為,乃以假幣為生,但念在你無一技之長,無可為生,也認不得人,辦不了事,便裝作不知,故意不問,只要不要湮沒了良心便可。但如今你竟騙到你奶奶身上!收到你的錢以后,我著實高興了一把,還到閻王爺面前許諾,要送他一座黃金飯碗,好給玉帝送禮。如今,如今你讓我這張老臉在幽冥地界往哪里擺!你這混帳東西!想以前,雖然貧寒,但你燒過來的一毛兩毛都是實打實的,陰間嚴寒,日子久了,錢存得多了,我也能買件衣服穿穿,驅寒是夠的。如今你燒了這么多錢,但一分分都是假的,花不出去,我拿來何用?”說完,又連敲幾下,把山子的背敲得高高腫起。畢,余怒難消,從那懷里,掏出一粒小半顆綠豆大的紫色藥丸,塞進山子右手食指縫里,說:“這粒藥丸,你拿到陽間,給你那老婆吃了——寧愿我家斷后,也切不可危害人間,做出那上對不起國家,下對不起祖宗的事來!這粒藥丸,并不要我寶貝曾孫子性命,只教他生個娃兒沒屁眼!”山子食指奇痛無比,一覺驚醒!初時覺得夢境荒謬,漸覺有章可循,后看食指縫時,果有紫色藥丸一顆!

山子惱怒至極,欲將藥丸投入馬桶沖掉,到廁所才發現今天停水。為防萬一,來到廚房,打一碗水,正要轉身,那藥丸由指甲縫,一下滑到地上。再仔細找時,卻哪里找得著?一邊心撲撲的跳,一邊又害怕老婆醒來。找了半日不見,只好上床,想著明日再找,卻哪里睡得著?心里悻悻的,如同受刑般,好容易熬到天亮,才沉沉睡去。

藥丸一事,按下不提。山子老婆肚子漸大,只8月過去,一日晨,肚子腫脹,一連放了幾個臭屁,來到廁所,蹲了半日,也不見有物事掉下。再用力擠時,只見一個白乎乎的肉團滾落在地,原來是個孩子。山子老婆又驚又喜,抱了孩子,來給山子瞧。山子看得仔細,但見那孩子,平板身材,腰身與大腿般粗細,屁股與后背齊平,正是生了娃兒沒屁眼!

山子問老婆:“你是不是吃過一顆藥丸?紫色,小半顆綠豆大小?”
sp; 他老婆仔細想想,說:“在我懷孕第二天早上,你還在睡覺,我只覺肚子餓了,去廚房找了半天,最后在櫥柜底下,找到一個袋子,里面有些吃的。還有一顆藥丸,鑲在一只蛋撻中心,好看得很,我便吃了!”

山子又氣又急,卻又十分無奈,只有癱坐在沙發上,雙目無神,鼻涕口水,流得滿臉都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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