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uesday, March 24, 2009

還我帽子



淩晨一點半,洛洛從茶房出來,本能地往家走。街上一個人也沒有,剛下過雨,濕漉漉的柏油路映得路燈特別亮。洛洛忽然感到害怕,今天可以回家,但明天以後,他將拖家帶口去哪兒呢?在過去的四十八小時裡,他輸空了全部家當,包括房子。夜是個巨大的口袋,路燈彷彿帶著某種神秘的暗示,洛洛別無選擇,本能地往前走,他希望一直這麼走下去,永遠不停,永遠不要走到黑夜的盡頭。

一個星期前,三口之家的小日子雖不富裕卻甜甜蜜蜜,和和美美。都怪洛洛經不起誘惑走入那家茶房,看熱鬧看氧了手。當初輸光了全家一個月的生活費時就該收手,可洛洛血氣方剛,偏不服氣,沒想到越不服氣手氣越黴,瞞著妻子又輸光了所有的積蓄和妻子僅有的兩件首飾,最後他雙眼發紅,押上了房產證。

過了面前這條小河,洛洛就要到家了。一眼望去,對面漆黑一片,妻子和兒子早就睡了。妻子一向很信任他,他說這幾天有事她也就沒有多問,相信到了該說的時候他自然會說。想到這兒,洛洛腿一軟倒在橋邊:怎麼辦?怎麼對妻子說?沒有房子,一無所有的一家三口怎麼過?孩子還上不上學?明天一家人睡哪兒?天哪!洛洛不敢往下想。橋下,河水帶著微微的波光嘩嘩而過,彷彿嘲笑的浪潮翻湧不斷。

「還不如一死了之!」念頭一閃,洛洛的腿也不軟了,雙腳有力地一蹬就躍過欄桿向河水飛去。

洛洛是存心想死的,他在鑽心的疼痛中醒來,才意識到這條河很淺,根本沖不走他這種一米八的大個子。想死都不行嗎!洛洛坐在水中抱頭痛哭。初春的河水刺骨的冷,哭了一陣有些受不了了,洛洛試著用手找個支撐點想站起來,發現手上攢著一塊布,攤開湊近細看,是一頂奇怪的帽子,有點像嬰兒戴的胎帽,皺皺巴巴軟軟乎乎,他一驚,手上怎會多了這麼個東西?想到剛才躍過欄桿時,一隻手應該在欄桿柱子上撐了一下,本能地擡頭往橋上看,這一看不打緊,小小的鐵欄桿柱子上,靠著一個人,準確說隻是一個人的輪廓,根本看不清臉也分不清男女!那個輪廓伸著雙手不停地朝洛洛比劃,洛洛嚇得大叫一聲從水中跳起來,三步兩步爬上岸,拖起一路水痕狂奔。

洛洛猛地撞開茶房的門,引得屋裡的酣戰驟停,賭徒們看清洛洛的狼狽相後,有的漠然轉回,賭局繼續,有的順便說兩句嘲笑的話一笑帶過。誰也沒有更多的心思關心洛洛為何一身是水,又為何如此驚慌失措。洛洛自己找地方坐下,慢慢平定情緒。他恨自己又跑到這個地方來,不是跑回了家,但是恨歸恨,天亮以前,洛洛是打死也不敢再過那條河回家去的了。

洛洛的注意力不斷被面前的賭局吸引,儘管剛才曾後悔得自殺,也儘管他努力地克制自己,但身體裡彷彿有另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對他說:「別怕,沒什麼可怕的,你已經死過一回了。」說來也怪,正在洛洛猶豫不決,又為沒有賭本擔心的時候,身邊一位賭友主動借錢給他,拉他小試兩把。鬼使神差,洛洛戰戰兢兢地坐上桌,做夢也想不到從他坐上桌的第一秒鐘開始,脫胎換骨了一般,思路清晰,精神亢奮,心裡想什麼牌立即就來什麼牌,越打越順,越打越勇。

沉陷於賭博的人隻要不是賭資輸光了,是很少會想起時間的。何況洛洛手氣好得發瘋,他賭興正濃的時候,突然一個聲音在耳邊不停地說「差不多了,該回去了!」,「行了,回家!」他審視身邊每一個人都不是說這話的人,特別那幾個輸急了的,更不可能提醒他這個大贏家離開,隻要贏家不走就還有打回來的機會。但那個聲音在洛洛耳邊不停地重複,讓他逐漸心煩意亂,接連輸了好幾把。他隻好退了出來。

洛洛藉著茶房過道的燈光清點戰利品時,發現不多不少,剛剛把輸了的一切打回來,一分也不多不少。他多少覺得遺憾,本來手氣很好的,要是後面那幾把不輸,就是盈利,但總算是保了本,不用擔心回去之後怎麼給老婆交待,怎麼過接下來的日子。他吹著口哨往家走,夜風吹來,聞到自己身上難聞的氣味,他已經連續幾天沒洗臉了睡覺了,也沒回家,吃的全是盒飯,感覺自己身上散發著盒飯發酸的味道,特別昨晚在河水中一泡,再經身體的烘烤,從裡到外都餿了一樣。想到昨晚在水中那一泡,他心裡一驚,現在和昨天的時間差不多,而且自己剛剛走到昨天有黑影的橋柱邊!街上一個人也沒有,今晚沒下雨,路面黑糊糊的,路燈的光亮經黑夜吸收後,和小小的蠟燭差不多。他不禁打了個冷戰,撒腿就想往家跑。就在這時,他卻清楚地看到他的前面,那個橋柱邊,正靠著昨天那個陰森的黑影。洛洛感覺自己的腿粘在地上了一般,怎麼也邁不動,那黑影衝他招招手:「還我帽子!」。聲音空洞至及,絕不可能是人能夠發出的。「帽子?」洛洛抖得歷害,他走過無數的夜路,卻從來沒有遇到這種情況。「昨天,我把帽子借給了你,讓你去翻本,現在該還我了」。洛洛這才想起昨天跳到河裡時,手裡莫名其妙多了一頂奇怪的帽子:「我沒拿,我不知道在那兒。」「在你外衣口袋裡,快還給我。」在黑影的注視下,洛洛找到了那頂帽子:「是,是這個嗎?」「嗯」也沒見黑影動手,帽子就到了對方手上,並且很鄭重地戴到頭上。「這是我入棺材的時候,我老婆親手戴到我頭上的,因為你老婆對我有恩,我助你一把。記住從此以後再不可涉賭,老老實實做人,你們倆口子會有好日子的。」

說完這些黑影不見了,路燈也猛地亮了許多。

這件事之後,洛洛果然不再涉賭,每次想到去賭兩把的時候總有更重要的事脫不開身,時間一長,他也再沒有那念頭了。倆口子用房產證做抵壓借了些本錢,起早貪黑做起了小生意,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。

洛洛常常想起黑影的事,後來他知道,幾年前,有一個外鄉人騎著摩托車從橋上飛下去,當場摔死,是洛洛的妻子出錢請人為他收的屍。

人死之後,投生以前魂魄一直守在他死的地方,洛洛相信這話是真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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