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ednesday, November 18, 2009

關不上的門



姐姐死掉了。在她的遺囑里,把莊園留給了我。她總認為,我愛這莊園遠勝過愛她。我本以為她很了解我的。摸著姐姐的骨灰罐,一種莫名的哀傷涌向我的心臟,悲從中來。
  從國外留學回來,我一直住在姐姐的莊園里。父親送給姐姐的禮物是整個莊園,我的禮物則是遠赴英國留學。父親的莊園很大也很古老。每一塊緘默的磚瓦都刻著故事。我深深的愛著這里,愛每一片草葉每一粒灰塵,如同我愛我的姐姐。但是我在莊園里住下以后,總覺得不很自然,畢竟不是我的東西,總會有陌生感。雖然,姐姐很熱情。寄人籬下,總是一種悲哀。就在我想走出這種尷尬境地的時候,姐姐死了。我立刻陷入一種奇怪的諷刺和迷茫當中。
  他們說,姐姐死于意外。可是莊園里的人都知道,事實并非如此。園子里的人籠在一片恐怖之中,姐姐的死成了禁忌的話題。因為他們和我一樣清清楚楚的知道事情的經過……
  一個月以前,姐姐對我說,她做了一個怪夢:我夢見我的臥室開著門,怎樣也關不上,有一團白色的東西,象霧一樣蕩在門口,有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對我說,來吧,陪我玩吧……
  我看向姐姐,姐姐瘦削的臉上隱隱地不安。她的頭發有一些亂,眼下有重重的陰影,但仍然眼神沉靜。
  我沉吟了一會,道:姐姐,我知道一個類似的事情,朋友告訴我的。或許,你會想聽聽。
  姐姐看著我的眼睛,緩緩點頭。

  那么,是這樣的。在英國的時候,有一次朋友聚會。開始大家不過是聊天喝酒,后來入夜了,有一個人就提議講鬼故事。大家講了幾個,都不是很嚇人。只有Vivian一直不說話,臉色鐵青的縮在一個角落里。我留意到她,便讓她也講一個聽聽。旁邊有人說她的嬸嬸剛剛過世,她可能心情不很好。這時候Vivian說:你們要聽鬼故事么?好,我給你們講一個真的。
  三個星期以前,我去見了我的嬸嬸。我從未見她如此虛弱過。她縮在自己的屋子里,終日不見陽光。她對我說她想起了她的第一個孩子。那時她遇見一個軍人,他們相愛了。他們有過一段甜蜜的時光。后來她有了孩子,他不見了。嬸嬸的父母很古舊,她不能留下這個孩子。于是她夜里偷偷爬起來,赤腳走到花園里去,躺在冰冷的巖石上,用木棍敲擊自己的腹部,咬著手帕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。終于她沒有那個孩子了。那只是一小塊模糊的血肉。她對著那血肉流淚。然后她埋掉它,處理好眼淚和血跡,偷偷的跑回屋子里。第二天,她仍然是微笑的好孩子。但是,從那以后,她見到血,就會嘔吐。從那以后,她也再沒有過孩子……

  我望著姐姐的臉,平靜的敘述。姐姐仍然很沉靜,只是臉色一點點的灰白。她把自己陷在松軟的沙發里,傾聽。

  Vivian接著說,后來我的嬸嬸經常做一個夢,夢見她臥室的門是開著的,怎么關也關不上,她夢見一小塊紅色的東西在門口徘徊。終于,有一次她看清了。那是一塊模糊的血肉,那血肉唱著歌,對她說:來陪我玩吧,我很寂寞……

  別說了!我的姐姐發出刺耳的尖叫,從沙發上一躍而起,跌跌撞撞的奔出去。從那以后,姐姐再沒有提過她的夢。她變的異常敏感。有時候很平靜的說著話,卻突然歇斯底里的罵人。更多的時候她陷在那個沙發里,聽一張很古老的歌劇唱片,慢慢的數著空氣中的灰塵。我看到她,在斷斷續續的高亢華麗的聲音中,同灰塵一起靜止,甚至腐朽。傭人們竊竊地議論她,如同議論一只怪物。姐姐再沒跟我說話,她的眼神總是避開我,看到更遙遠的地方去。我漸漸覺得,我把那個故事告訴她,會不會是錯的。
  有一天姐姐突然攔住我,平靜的問:后來呢?后來怎么樣?
  我看向姐姐,她顯得格外憔悴,與陽光格格不入。死了,已經死了。
  姐姐看著我,眼睛格外的黑。她顫抖的問:怎么死的?
  我緩緩的說:意外。從陽臺上掉下去,當場死亡。
  姐姐的手在抖:那門呢?陽臺的門?
  我說:開著的。
  姐姐突然推開我,發瘋似的跑掉。

  那以后姐姐平靜很多。但是只要看見屋子里有門開著,立刻會尖叫起來,叫人把門關上。漸漸的,她見到開著的門,就會陷入極度的瘋狂。她一天天在莊園里游移,尖叫,把開著的門關起來,歇斯底里,永不疲倦。
  最后一次看見她的時候,姐姐正在關上暖房的門,她見到我,浮起一個蒼白的微笑:十三,你看,沒有關不上的門。

  第二天,姐姐死了,從頂樓的陽臺跌下去,當場死亡。她是去關那扇門的。

  入夜了,天真黑。我撫摩著姐姐的骨灰罐,淚流滿面。我抬起頭,看見墻上的鏡子中,我有一個滿是淚的笑容。
  我在英國讀編劇,編出一個象樣的故事很簡單。
  當然,姐姐去關那扇門的時候,推她一把也很簡單。
  姐姐沒有孩子。她在花園里打掉她唯一的孩子的時候,我在窗后看著她。
  姐姐想的沒錯,我愛這莊園遠勝過愛她。姐姐總是很了解我。

  風很大。門開了。門外很黑。
  我去關門。門怎么也關不上。
  我看見姐姐抓著門對我說:十三,來陪我玩吧,我很寂寞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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